我們的父親趙廷俊

(趙克露、陳建台、趙克東、趙克歐、周邦貞 追憶)

我們的父親趙廷俊,字宋岑,筆名桓來,1992102日生於甘肅武都,2010323日離世。武都位於隴南四川邊界,雖是「莽莽萬重山,孤城山谷間」的偏僻小縣城,但氣候溫和,作物豐裕。祖父初時務農,後來開一家店鋪,家道小康。

父親從小聰敏強記,勤於閱讀,對文史方面興趣尤高,十四歲就遠赴四川綿陽讀中學,武都至錦陽必須走半月山路,途經隴蜀之間崎嶇難行、盜匪出沒的險路─金牛路與陰平道,幸而全身,也練就了父親的膽識和腳力。

1946年抗戰勝利後,父親曾回武都教書,住了半年,離家遠赴南京時,「母親靠著大門外望著我,幾度回首不禁黯然,父親走到街上店門前停下,弟弟雇好馬車,送我上河堤……」父親再回甘肅,已是六十年後,江山易容,祖父母早已作古,他們兄弟也是垂垂老翁了。

父親少時喜歡遊山玩水,選讀新聞系,原是期望「可以自己不花錢四處旅遊」,立志從事新聞工作,一生未曾轉業。

1947年政治大學新聞系(十三期)畢業後,父親隨即加入了中央日報,從助理編輯做起,而編輯、撰述委員、主筆、總編輯、國外版主任(期間還在舊金山襄助 國父孫中山1911年創辦的黨報─少年中國晨報年餘)、總經理、總主筆、至副社長。

父親在中央日報有「三冠王」之稱,因為大報的總編輯、總經理和總主筆職能不同,分工各異,鮮少有報人三才兼備,在中國報業史上,可能至今無人能出其右。

父親為人稱道的還有他主編十六年的「地圖周刊」─以地圖為經、歷史為緯,解說時事,使新聞分析報導立體化─是中央日報最受尊崇的周刊,胡適之、傅斯年等學人都說他們必讀父親的地圖周刊,書法名家于右任還為他親題刊頭並作詩吟詠。

1987年三月,父親離開中央日報,代理中華日報社長,不到兩個月,即奉命裁社停報遣散員工。被指派這份「犧牲打」任務,父親仍是念茲在茲的為員工福利和新聞使命努力。滿懷不平的「中華日報」員工在報社劃上句點時,聯名去信,感謝父親的寬容與擔當。

父親在新聞界近半世紀,正逢台灣形勢險峻,黨禁報禁未開、言論尺度從嚴之時。秉如椽之筆,他以桓來和其他筆名寫方塊、短評、以舒胸中塊壘、發思古幽情,數十年筆耕不輟,集結文章出版八本書。自新聞界退休後,他還在國立編譯館圈點四書五經,皓首窮經十年,興味盎然。

1946年,父親二十初度在武都家中小閣樓上,曾賦詩題壁「人 生貴適志,榮名復何有?所在求心安,不為利祿誘。故園暫歸臥,樂與詩書友。遣懷勤種花,乘興頻把酒。夜讀小窗下,因風想五柳」其後所作詩詞,也有類似期許 和願望。父親出生偏遠縣城,雖大半生在成都、重慶、南京、台北、舊金山、華府等大城市度過,卻始終不改鄉下人的厚道樸質,與人為善、濟弱扶傾。而父親的一 介不取也傳為美談;為了減少報社支出,他的社論文章經常不拿稿費,不要報社家用貼補,不肯更換代表身分的新車和大車。

父親在世的最後十年在馬利蘭州波多馬克定居,過得恬適而精采。每天晨泳、閱讀數份中英文報章報紙,蒔花種草、徜徉園林,兒女住在附近,時而兒孫環繞或出遊。周末小聚,經常是品嘗母親的拿手菜,陪父親喝自製的洋蔥紅酒,父親興起時還會拍掌唱家鄉山歌。

他的書房兩面臨窗,在紫薇花下,四壁是書。坐擁書林,有母親為伴,常是孜孜不倦的研讀詩詞歌賦、歷史文獻,一坐數小時,樂在其中。想父親六十年前在武都題壁時憧憬的人生境界,不過如此。

母親是一生公忙父親的支柱,他們結縭五十九年,感情彌篤,每天固定牽手散步,為鄰人親友稱道。當年在舊金山工作,兩地分離一年多,父親寫了百多封情書給母 親。他也經常賦詩歌頌母親,舉凡母親生日、他們的結婚紀念,都有詩為證,有時還會譜曲吟唱。他為母親七十華誕撰寫的對聯「情如陳釀酒,人似萬年青」就掛在 他們臥室。

父親一生達觀,1988年曾在中風病床上作詩,按照李叔同的「送別歌」(原曲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為美國作曲家John Pond Ordway1851年作),重新寫成自輓詩三首,一首給兒女,一首給妻子,一首給親友:

(一)春風暖,花滿山,送我上墳田。老父已得享高年,兒女莫悲歎。篤孝友,

克勤儉,家風慎勿變,明年此日來祭奠,杯酒灑墓前。

(二)春風暖,花滿山,送我上墳田。恩恩愛愛六十年,而今我先行,重保健,

心放寬,樂作兒孫伴。春秋佳日辦野餐,何妨到墓園。

(三)春風暖,花滿山,送我上墳田。人生終必歸黃泉,親友莫傷感。憶音容,

追舊歡,情誼長綿綿。雖然從此隔雲天,不難夢裡見。

2006年初,父親出版回憶錄「生長兵間老太平」,紀錄他生長在戰亂頻仍時期,所幸「散木天全」老於太平。原詩出自其「八十書懷」五首,僅列其中一首及其英譯,以示追念:

散木天留閱世情

前坤震盪不曾傾

竊欣時運同先哲

生長兵間老太平

Like a scrap of wood tossed to the winds,

Heaven left me behind to learn the ways of the world.

The universe has heaved and trembled, but I have never lost my footing,

I feel a muted delight in having shared the fate of the ancient sages,

Who though born in the midst of war, grew old in a time of peace.

在人生的最後階段,父親受洗成了基督徒:在他眼目迷茫、身體乏力時,阿門成了他的安慰。回顧父親精采的一生,知道他雖已息勞歸主,我們必有再見面的一天,這也是我們的盼望,我們的安慰。

 

*本文由趙廷俊長女,亦是新聞系三十五期校友趙克露主稿,趙克露克紹父裘,

曾為美國之音副台長,目前任職美國國際廣播總署。